9月25日是鲁迅的生日，好巧不巧，一百年前鲁迅43岁生日这天，也等于1924年9月25日，在这天地午小数过，杭州西湖边的雷峰塔倏得倒塌。

其时报刊所登载之现场相片

听闻此过后的鲁迅，写了一篇名文《论雷峰塔的倒掉》，曾是中学生必读的课文。好多东谈主从这篇著述知谈了白蛇、许仙、法海和这座塔的民间故事，但关于雷峰塔的真实历史，却所知甚少。

直到本世纪初为旧址重建雷峰塔而进行考古古迹发掘，才终于确知雷峰塔终了于公元977年。要是古塔也有生日，那雷峰塔等于在离千年寿辰还差数十年时崩坍。如今固然重见“雷峰夕照”，但毕竟依然不是正本那座始建于五代技能的塔了。

本年7月21日的“雷峰夕照” 图据 视觉中国

壹

雷峰塔倒掉前，并莫得若干征兆。其时杭州蕙兰中学学生胡兰成，多年后在《今生今世》里提到：“……一个星期六下昼在白堤上，忽听得一声响亮，静慈寺那处黄埃冲天，我亲眼看见雷峰塔坍倒。”

眼见雷峰塔坍倒的，还有世家子弟俞平伯的夫东谈主、二十九岁的许宝驯。她晚年回忆：“前数天塔上宿鸟惊飞，待轰然一声后，见黑烟升空，于是杭东谈主群拥塔下捡砖觅宝。”因为住在西湖对岸相距甚远的孤山俞楼，俞平伯赶到现场时已是下昼四点。

民国技能西湖全景相片 图据视觉中国

其时，由于沪浙大战的缘起，当天西湖上游东谈主寥若辰星，但雷峰塔一倒，稠密游船争相奔向西湖南岸的夕照山，杭州一时有万东谈主空巷感。因为洒落的塔砖中部分为空腹、置有建塔时所藏之佛经卷，是以抢砖者蜂涌而至。俞平伯在《记西湖雷峰塔发见的塔砖与藏经》中记叙，“亿砖层垒作峨峨黄垅辛苦。游东谈主错杂，填溢于废基之上，负砖归者甚多。”

俞平伯我方拿了一块藏经砖准备日后作砚台用，而许多村妇已满载而归。再加上“藏经砖”被谣传为“藏金砖”，因而到第二天夜半仍然有千余东谈主蜂涌而至。近邻的净慈寺僧东谈主不忍经卷流入俗东谈主之手，于是各自加入捡拾队列，终末将其所捡得的经卷辘集焚化。而因此现世的经卷，其后在古董市集上一度卖到两千银元。毕竟除了敦煌卷子以外，五代的经卷亦然可遇不成求。

鲁迅在写《论雷峰塔的倒掉》时，现场早已从喧闹不已形成鸦默雀静。之后的几十年里，雷峰塔废地上瓦砾满坡、杂草丛生。每逢日落，残砖衰草对着斜阳余光，正有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”的孤立感。比及千里寂的废地再度响起东谈主声，已是2000年2月考古队进驻现场进行考古发掘之后的事了。

现代西湖景致 图据视觉中国

贰

一驱动的雷峰塔是什么形貌，苏轼是见过的。公元907年钱镠确立吴越国，割据两浙。钱镠的孙子钱俶崇信佛法，因而在970年建造六和塔之后，又花六年时候建起其时称为“皇妃塔”的雷峰塔。塔终了后一年，钱俶就赴汴梁纳土献地，吴越从此被北宋纳入领土。1071年和1089年，苏轼两次赴杭州为官，眼中所见的雷峰塔为五层，塔心为砖，塔身有木质构建可登临而上，塔下建有附庸的庙宇。

而雷峰塔在短短几十年后就遇到兵燹：1120年，方腊因为宋徽宗“花石纲”揭竿而起，聚众三十万攻下杭州。方腊固然被其后的抗金名将韩世忠活捉，但雷峰塔的塔院在战火中被毁、木构也受损。

比及宋高宗以杭州为都之后，雷峰塔也得以整修。1171年，僧东谈主智友发愿募款修塔，流程二十余年直到1195年才修缮完成，雷峰塔从此面庞一新，香火盈门。从南宋画家李嵩肆意作于十三世纪初的《西湖图》中，可见雷峰塔的盛景。这亦然今天所见最早的、火焚之前的雷峰塔形象。

《西湖图》，现藏上海博物馆

南宋被元取代，元又被明代替，雷峰塔的富贵固然消亡已久，但塔本人却耐久存在，偶尔遭一次雷火也无大碍。直到明代嘉靖年间，倭寇侵入杭州时怀疑塔中有伏兵，于是放火焚塔，将塔身四周的木构皆备烧没。明代万历时画家周龙于1608年所绘《西湖全景图》上，雷峰塔已是残塔。

流程第二次大火之后，雷峰塔再也莫得重修，就此迂缓了事直到四百年后倒塌。康熙也好，乾隆也罢，下江南游西湖看到的都是千疮百孔的残塔。固然残破，但游东谈主却一直不减。1918年9月29日，徐志摩逛了雷峰塔，当晚在日志中写谈：“……我从不曾去过，这塔的形与色与地位，真有说不出的奥妙的尊容与好意思。塔内部四大根砖柱已被拆成颠倒圆锥形，看着危急极了。”

1919年时的雷峰塔 西德尼·甘博摄

塔砖被拆是东谈主为所致。清末乡东谈主特别谣喙，哄传雷峰塔砖故意农蚕且辟邪宜男，于是愚夫愚妇滚滚络续，当局一度在塔边修筑围墙也船到急时抱佛脚迟。年久失修加上失砖不停，雷峰塔终于没能挺到一千年。倒塌当天有眼见者记录：“塔欲倒未倒之际，遥见塔脚微起黄烟，疑是野火方起，既而忽如黄雾迷天、殷雷震地，久之烟消雾淡，但见黄土一堆。而敦宽阔塔，不知何处去矣。”

倒塌当天亦然农历八月廿七孔子生辰，由此文人多将雷峰塔之倒掉与国度的衰落、文化的灭一火联系在一谈，无为天下则眷注军阀孙传芳这一日自闽袭浙、抵达杭州的事实，总之都认为这确属省略。只好鲁迅在一个多月后著文《论雷峰塔的倒掉》，以雷峰塔为法海恶势力弹压解放恋爱白娘子的标识，“刻下，他竟然倒掉了，则普天之下的东谈主民，其欢悦为若何？”

叁

其实雷峰塔与蛇的关系，既是由来已久，也属特别附会。

《淳佑临安志辑逸》中记录，雷峰塔在方腊起事中被火烧之后，宋高宗建炎末年一度差点被拆掉，“有司欲毁之，度其材以修城，忽巨蟒出绕其下而止。”这是雷峰塔与蛇联系在一谈的最早记录：因为巨蟒的护佑，雷峰塔才莫得被拆掉去筑城。

明嘉靖二十六年（1547年），杭州东谈主田汝成编纂的《西湖游览志》记录：“俗传湖中有白蛇、青鱼两怪，弹压塔下。”这是出自杭州土产货文东谈主之手的最早的、快言快语地讲“白蛇”被弹压在塔下的笔墨记录之一，“ 塔镇蛇妖”之说由此驱动传播。

在明编话本《西湖三塔记》中，出现了白蛇化身为东谈主以身相许、最终被弹压于塔下的情节，但这里的塔并非雷峰塔，而是苏轼相通西湖时建在湖中的三塔，即本日的三潭印月。

西湖三潭印月景区 图据视觉中国

到了冯梦龙（1574—1646）的话本《白娘子永镇雷峰塔》，雷峰塔才明确成了弹压蛇妖的场地，白蛇的形象比《西湖三塔记》中愈加东谈主性化、正面化。

清乾隆年间的方成培，则进一步将白蛇传奇加工改写为《雷峰塔传奇》，持续加入“断桥”“端午饮雄黄”“求仙草”“水漫金山”等情节。因在乾隆南巡时献上，蹭了“御览”的由头，甚至白蛇故事很快传播开去。

比及从昆曲、京剧、川剧、粤剧都有《白蛇传》献艺，许仙、白蛇的故事也就踏进中国古代四大爱情传奇之一，直到上世纪末都还不停产出《新白娘子传奇》又或徐克《青蛇》等诸多滋生作品。

雷峰塔造型的发艺 图据：视觉中国

鲁迅和胡兰成固然年齿出入二十多岁，但童年时所听的都是相似的白蛇故事，因此对雷峰塔心胸不悦也就不及为奇。余味无穷的鲁迅，在半年后的1925年2月又写《再论雷峰塔的倒掉》。跟上一文不同的是，这一次鲁迅重心在鞭笞国东谈主的“十景病”“八景病”，即所谓的哀叹“刻下西湖十景可缺了呵”。

十景之名，其实恰是源于南宋画院的西湖山水画落款，南宋祝穆《方舆胜览》卷一最早记录“西湖十景”名堂。南宋苍生吴自牧《梦粱录》中，十景之一的雷峰塔还称为“雷峰落照”，但在元初就已改称“雷峰夕照”。在清朝两江总督李卫命东谈主编撰的《西湖志》里，对其传颂有加：“孤塔岿然独存，砖皆赤色，藤萝牵引，苍翠可人，日光西照，亭台金碧，与山光反照，如金镜初开，火珠将坠，虽赤城栖霞不是过也。”

固然鲁迅不认同，“真景我也见过，并不见佳，我以为”，但也许是鲁迅去的那天天气不够好。

清

董邦达《西湖十景图卷》（局部）

况且鲁迅在《论雷峰塔的倒掉》于《语丝》刊发半个月前，就依然知谈雷峰塔不是他著述里写的别名“保俶塔”——但他等于明知硬伤而不改，甚至其后许多东谈主就此以为雷峰塔即保俶塔。其实保俶塔在西湖北岸的对峙山上，与雷峰塔遥相对应，“南北相对峙，一湖映双塔”。雷峰塔倾圮后，西湖状态线上的对称便不复存在。

固然鲁迅对雷峰塔倒掉歌功颂德，但同期也有东谈主命令重建雷峰塔。1926年7月，孙传芳已领头发表重建雷峰塔募捐的缘由。1935年，梁念念成提议不但宜重建雷峰塔，况且最佳规复至明嘉靖之前未遭火厄之前的情状。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后，园林学家陈从周、雕琢家刘开渠、故宫博物院院长单士元都命令建造雷峰塔。

明代谢时臣（1487~？）《西湖春晓图》（局部），近为雷峰塔

但鲁迅的影响仍然在。1988年，老诗东谈主公刘著诗《雷峰塔》，不撑抓建造。按鲁迅的逻辑，“莫非他造塔的时候，竟莫得猜度塔是终究要倒的么？”

但反驳者相似有话说：因为屋子终究要倒，就因此不修屋子？东谈主也终究要死，那还吃什么饭？范仲淹千古留名的《岳阳楼记》，其时的岳阳楼不等于又“重修”又“增其旧制”的吗？雷峰塔弹压白娘子不外是后世文东谈主的附会，鲁迅你借题弘扬不错，但跟苏轼所见的雷峰塔有什么关系？

跟着时期发展，终究是重建的宗旨占了大普遍。2000年因为要互助雷峰塔重建工程，雷峰塔古迹的考古发掘责任隆重张开。从雷峰塔下的地宫中出土了多件文物，包括佛像、佛经石刻和日老本币等。

雷峰塔地宫出土文物 图据：视觉中国

2002年10月25日，新雷峰塔终了，塔内以《白蛇传》故事为守密场景以为特质，而鲁迅的《论雷峰塔的倒掉》，也已从语文教材中退场。

雷峰夕照的好意思景，跟雷峰塔一谈从落成以来传承了一千年；白娘子的传奇，从明代后期以来传承了三四百年；鲁迅的著述，从民国以来传承了一百年。时候是公谈但冷凌弃的筛子，不同的时候，可能誉满天地，也可能谤满天地，东谈主如斯，塔也如斯。

文/启凌 剪辑 苏静